凤兮凤兮、非桐不栖

       小时候,家家都有种有梧桐树,梧桐树婆娑的枝叶,如同大大的手掌,包裹着整个夏季的清凉,搬个躺椅树下休憩,别有一番滋味。说也奇怪,夏日看似闷热异常,蒸笼一般的难耐,然而梧桐叶间便如波涛汹涌,隆隆作响,大有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的气势。
       奶奶家的旧宅中,长有数株梧桐,高者参天,矮者和人一般高。奶奶常夸梧桐是宝,洗刷碗筷时,便从水缸边的梧桐树上扯下几片树叶,梧桐叶毛柔柔的背面,恰有清洁污秽的妙用,木木的,涩涩的。
       当时的庭院,还能触及到泥土的芬芳,狗拴在树下,无聊时,它便在树下刨坑,有时也会嬉戏小鸡,顶讨人嫌的是它会把小鸡埋在洞中。鸡仔价值可观,养大便可下蛋,亦可在亲友至时宰杀肉食,所以每每此时,狗都免不了被呵斥一番。
       春天的时候,梧桐花缀满枝桠,绛紫色的桐花,一大簇一大簇的收拢在一起,状似喇叭花,我喜欢拿竿子乱戳一通,把桐花一片片地撕成细条,一窥桐花中的细蕊。奶奶会伛偻着身子训诫我道:“你把它们撕坏了作甚?梧桐花可以晒干了换钱的。”我羞愧地丢下手中的桐花,好像犯了极严重的错误。后来我才知晓,桐花颇有药用价值,每年都会有人挨家挨户收购干桐花。奶奶会把采摘的桐花放在一个大大的扁筛里暴晒,骄阳似火,没几日功夫,饱满的桐花就塌陷成瘪瘪的,奶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袋子里。
       “奶奶,你的手怎么瘦的这样子?”我好奇地望着奶奶干瘪的手背。
       奶奶把手背上的皮肤捏成一条线,久久不会复原。我呆看着,捏来捏去,奶奶会笑呵呵地把眯起眼睛,仿佛这便是人世间最快乐之事。
       入夜时分,满天繁星,家家都会拉出蒲席摆在大街的梧桐树下,一家人团座其上,邻里之间聊天攀谈。我们小孩子会在人群中爬来爬去,来回穿梭。许多的故事,也是在这期间听闻的。
       奶奶摩挲着我的脑袋,唱道:“凤兮凤兮,非桐不栖……”
       “这首歌是什么意思?”我躺在奶奶的怀中,仰望着星斗。
       “说的是,凤凰是一种高贵的鸟,它只会栖息在梧桐树上,喝甘甜的泉水,同其他的鸟儿不同。”
       “哪有那么多的梧桐树?”
       “有的,有的,家家都有梧桐树,‘家有梧桐树,引得凤凰来’。我们家这么多株梧桐树,你以后也要做一只凤凰。”奶奶指着旁边的一株和我个一般高的梧桐树说,“你就是这株梧桐,要茁壮成长,长成参天大树。”
       每每听着听着,我便睡眼惺忪,迷迷糊糊睡着了,童年的长夏都如是这般度过的,有梧桐树的掩映,便没有蚊虫的叮咬,偶尔树上会有一二个梧桐果落在身上,黏黏的,讨人嫌。
       后来我到县城读书,县城的路两旁,都是粗壮的法国梧桐,团团如蒲盖,比家中七扭八歪单薄的梧桐树好看多了。雨后黄昏,会有清洁工拿着大扫把清扫梧桐叶,梧桐叶混杂在雨水中,会死死地贴住水泥面,清洁工会费力地撅起扫把,然而收效甚微。在乡下,谁会清扫落叶,雨后都是泥泞的道路,寸步难行,哪比得上这干净的水泥路面……总归是比乡下好。
       高中时,一月才能回家一次,偶尔一次回家,看到梧桐树都被伐倒了,换成了成排成排的笔直的杨树。
       我问妈妈因由,妈妈说:“梧桐树长得慢,歪歪扭扭材质差,又不值钱。杨树长得快,三五年就能卖钱。而且有人说梧桐花落到水中能致癌,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得癌症,大家都害怕,就伐掉了。”
       我也觉得说的很在理,梧桐树长得丑,连外国的梧桐树长得都比它好看。
       到了奶奶家,庭院中的梧桐树依然,同院外的杨树相比,愈发显得土里土气。
       “奶奶,你为什么不把梧桐树伐掉?长得多难看呀!”我发牢骚道。
       “你就是这株梧桐树”,奶奶指着身边高有丈许的一株梧桐说,“‘家有梧桐树,引得凤凰来’,我还指望你有朝一日变成一直凤凰呢。”
       我不屑置辩,奶奶已经老糊涂了,拿这么丑陋的树和我相比……
       我很少再去奶奶家,每次见她,她都对我唠叨:现在社会变了,村子里没有几个年轻人,都出去打工了;孩子也少多了,没有了嬉戏打闹之声;旧房屋都推倒了,换成了幢幢楼房;以前的土路不硌脚,现在的水泥路走上去脚痛;家家都有电视机后,没有人在倚在南墙边聊天,只有她们一堆七老八十的人在那里,聚拢在一起,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两句……
       这是时代的进步,奶奶她不懂。
       高考不理想,整个人都异常颓废,奶奶已经垂垂老矣,连行走到我家百余米的路程,她都要拿个板凳歇息几次。她叫我到身边,吃力地对我说:“梧桐花开尚早,何必如此心焦,人事往来代谢,不过走此一遭。”
       我怔望着头顶的梧桐树,从一株幼苗,长成参天巨木,也是经过了许多年的光景。奶奶曾将它比拟作我,这些年来,她也是这般做的,我不在身边的时光中,她悉心照料此树。我又何需顾影自怜,我于是勇敢地走出了那个偏僻的村落,进入了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。
       进入大学后,读到《庄子•秋水》篇,原来童年奶奶给我讲的故事,出处是庄子中那句“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”。我也才知道,法国梧桐也不是梧桐,它是一种悬铃木,和梧桐没有半点关系。大学校园里,法国梧桐不少,总感觉缺少了家乡梧桐的韵味。时而同三五好友边走边谈,不会在树下逗留片晌,它们不过是我匆匆而过的一抹身影,泛不起半点波澜。
       大二的暑假,奶奶已病入膏肓,我和姐姐赶回家中,我先于数天前赶到。这个夏季格外的闷热,奶奶的院子里因为有梧桐树的遮挡,还算清爽。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,一言不语,她瘦削的身子,已经骨瘦如柴,我轻轻摸着她的手,再也不能向童年一样任我揉捏。姐姐到家的那个下午,见到奶奶数小时后,奶奶就故去了。家人都认为,奶奶就是为了见我和姐姐最后一面,见到后,也就安心去了。
       如今的我,在滚滚人流的夹缝中生存,人生步履维艰,我小心地探试,努力地前行。因为在我心中,我永远憧憬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夜,奶奶在梧桐树下对我唱的歌——“凤兮凤兮、非桐不栖……”。
       奶奶的庭院已经杂草荒芜,梧桐树下,落叶堆叠了厚厚的一层,寂寂的庭院,没有任何声响,我抱着皴裂的梧桐树,无助的恸哭,没有缘由,只是在啜泣……
       我终于明白,其实我不是什么凤凰,真正的凤凰是奶奶。我家的梧桐树,招引她这只凤凰的来临。她含辛茹苦抚养两代人成长,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,没有享一天清福。她就如同梧桐树一般,遍历人世娑婆,瘦劲沧桑,无奢无求。我把所有对奶奶的记忆珍藏在心中,那是我涤荡心灵尘垢的港湾,是我魂归大地的所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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